清明节陪太太去扫墓,出发时我提醒她:那么大的公墓,我们怎么能找得到?要不要约一下亲戚长辈同行?她很自信地拒绝了。就这样,清明节当天的下午,我们赶到成都皇恩寺公墓。

　　墓园的广播提醒人们移风易俗,不要燃放烟花爆竹。我们买了鲜花,走进墓园。皇恩寺墓园在成都北郊,过去它很遥远,连比它离市中心更近的动物园,都被市民称为“地球尽头”。但是在今天,它已经是市区最近的墓园了。在它的旁边,就有一个很大的楼盘,那里还有通往市中心的公交车。

　　太太很自信地朝前走去,我默默跟在后面。墓里葬着她的外公外婆,我从来没叫过他们,他们也没听说过我,事实上,在我们结婚之前,他们就去世多年了。如果他们真的能看到人世间的风景,也许会觉得我这个陌生人很奇怪。

　　墓园非常大,估计至少有上万个碑。太太朝一个亭子走去,在她的记忆中,外公外婆的墓就在那个亭子的下面。大概走了10分钟,我们抵达了亭子下面的片区,但是在那里却一筹莫展。“左边还是右边?”太太问我。我当然也没把握,“大概在右边吧”,我尽量搜寻着上次来扫墓的记忆。“是小的,还是大的?”太太又问。这时,我才发现,左边的要小很多,看上去要简陋些,而右边的碑则要高大、豪华很多。我完全没了主意。多半是小的吧,大的一定很贵。

　　我们一无所获,事实上,我们很快就迷失在碑林之中。成片成片的墓碑,长得一模一样,不管生前显赫还是卑微,或者拥有什么样的个性,死后待遇都一样。一个片区的墓碑,大小和样式完全一样,不同的是上面的文字。墓园里安葬的都是普通人,没有碑文,但是从最简单的文字中也能看出伤痛。有一块墓碑上写着“爱妻×××之墓”,死者只有四十岁,立碑者的心痛显而易见。

　　每个墓碑,都写着名字,但是要在这么多墓碑上找到外公的名字,谈何容易。我打电话给一个长辈,问她外公的墓碑在哪个园区?但是,她并不记得是什么区,只是记得,墓碑的旁边有一个长方形的房子,可以在那休息。我和太太举目四望,并没有看到什么房子。我已经注意到,整个墓园被分成各种“小区”,桂苑,枫林苑……就和城市的楼盘一样。

　　最终,我们想起去墓园的办公室询问,告诉工作人员外公的名字后,很快确定了方位:御桥苑,二区,四楼,一号。这是无比精确的定位,就如同我们在现实中输进导航系统的地址一样。接下来的任务就是按图索骥,马上询问园区走动的工作人员,到御桥苑怎么走?“桉树下面右拐,朝上走”。哪棵树是桉树?每个人都是根据自己的经验在记忆,就像太太记住了亭子而亲戚牢记长方形房子一样。

　　当然,这已经不是什么难题了,我们很快找到了地方。御桥苑在名人居的下面,其实是很豪华的墓区。墓碑很大,而且每个墓边都有一对小狮子。没有房子和亭子,后来才知道,木制的亭子被蚂蚁侵蚀,竟然倒掉了,而那个房子也已拆除,因为墓园需要扩建。传统的记忆和经验都不可靠,最终,我们是以一种相当城市化的方式,才找到埋葬亲人的地方:小区名,门牌号……所谓“四楼”,其实就是第四个台阶。

　　这种对墓园的命名方式,正是现实生活的延续。现实中,大家住在陌生人聚集的小区,死后安葬也是如此。墓园有豪华的墓,也有“经济适用墓”,还有最寒酸的“安置墓”,非常小,要蹲下去才能看到上面的名字。人活一生,最终所能达到的社会阶层,即便是在墓园,也能继续维持。豪华的墓碑,有死者的照片,还能刻上众多子女、孙子辈的名字,看上去就像全家福。

　　我想起老家的“坟”,即便是死后,那也是乡村生活,很少有人立碑。坟就是一个小土堆,没有任何地方能够显示死者的身份,只有最亲的人才能记清方位。每年清明节,人们去“上坟”,除了“送钱”,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“圆坟”,为坟添一点新土,让坟看上去更像样一些。更重要的是,很多坟并不在自家田里,为坟添点土,也让田的主人认识到,这家的孩子还在呢,还记挂着先人呢。

　　乡村的土坟,真是活生生“熟人社会”的象征,连成片的坟,大多都是大家族,而孤坟总是让人同情。一旦连续几年没人添土,田的主人就会认为这家后人已经彻底不在了,耕地的时候,就会一点点地蚕食,两三年后,坟就不见了,回归了自然。据说,有的农村也开始推广城市那种公墓,像城里人那样,把自己的地位“固定”下来,或许,这也是一种“城市化”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