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华每日电讯--2018年05月04日--草地周刊--该怎样倾听他们的故事

张丰

　　马上就是“5·12汶川大地震”10周年。在中国人的观念里,10年是一个大日子,不少记者云集汶川、北川,很多记者都是新入行不久,他们需要费一番功夫,才能“进入”当时的现场。他们要知道一些人,倾听他们的故事。

　　这其中,吴加芳是一个绕不开的人物。地震后,有记者拍到吴加芳骑在摩托上,背着他的妻子。妻子已经死了,用一块布和他捆在一起。吴加芳侧着回头,望向后方,就像回望过去的幸福一样。这张照片感动很多人,吴加芳这个“背妻男”,成为有情有义的象征。

　　那时的互联网还是一个文图世界,一张照片足以定格一个人永久的光辉。吴加芳成为地震后最有名的人之一。甚至有女子仅仅凭着这张照片和文字报道,就爱上了吴加芳,并且嫁给了他。那是一个悲伤的时期,也是艰难的重建时期,吴加芳的新婚成为一个新闻,人们没有责备他这么快就“移情别恋”,而是祝福他的新生活——这种希望和开心,正是人们普遍渴望的。

　　遗憾的是,吴加芳的新婚没有持续太久。地震这样的灾难以及震后重建,有很多可歌可泣的人物,但是所有人都一样,在大事件过后,最终都会回到平凡的生活。那个嫁给吴加芳的女人,很快发现生活中的吴加芳,和大多数男人一样,都是一团糟。他们离婚了,这桩婚姻的破裂再次成为媒体关注的焦点。

　　除此之外,媒体还发现一些不太和谐的事情:吴加芳和父亲的关系不太好,而且也有人说,他背妻子骑摩托车,也并非完全自愿。这种较真态度值得赞赏,但是都有点离题太远:谁又会真的关心一个现实中真实的吴加芳呢?让人们感动的是那张照片,而且是在地震后那种休戚与共的氛围中。脱离了那种情景的“真相”,谁会感兴趣呢?

　　随着时间的流逝,吴加芳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。成为名人,并没有让他生活变得好过,等光环散尽,他和别的农村男人一样,到外地打工,反而会更加自在。只不过每逢大的地震纪念日,三年,五年……十年,媒体还是会找他。其实,吴加芳这个名字,也没有多少人知道了,媒体不得不凸显他的“背妻男”身份,不得不刊发那张让他走红的照片,才能把公众拉回当时的氛围之中。

　　地震中遇难的妻子,成为媒体经常追问的主题。“你还记得以前的妻子吗?”他能怎么回答呢,答案只有一个,永远记得。“你有什么想为她做的事吗?”“我想……为她立一个碑吧。”或许,这就是经典的对话场景。这么多年,媒体报道了好几次“吴加芳的愿望是为亡妻立一块碑”,一直到最近,媒体的10周年报道系列,再次讲述了吴加芳这个立碑的愿望。

　　妻子就葬在家的旁边,这其实是农村很多地方的习俗,因为这种安葬方式有利于节约耕地。当然,我们可以这样讲故事:死去的妻子葬在房子边上,这样他想她的时候,就可以马上去看她。这就是文学。沿着正常的逻辑,我们很自然地发现一个问题:既然立碑是好几年的愿望,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立起来?立碑不需要多少钱,即便有困难,媒体介入也是很容易达成的。

　　其实,我们发自内心地把“立碑”这个事悬置了起来。我们需要的不是立碑,而是“吴加芳的理想是给亡妻立一个碑”,和当初一样,我们需要的是能够感动我们的故事,而不是真相或者解决方案。如果这个碑真的立好了,媒体反而会陷入尴尬,下一次再采访吴加芳的时候,问他什么好呢。

　　这是吴加芳的个人遭遇,不知道他是否享受这种媒体聚焦的光环,但是不管怎样,他想挣脱这种光环没那么容易。他在那个关键时刻被相机捕获,人生就此被拔高了,整个过程自己完全无能为力。本质上来说,这也关乎到我们应该怎样纪念5·12地震这个重大问题。我们该如何面对当事人?如何面对他们的伤痛?我们该采取什么样的立场,来倾听他们的故事?

　　听说吴加芳又恋爱了,我真为他高兴。或许,他最终会过上普通人的生活,他不必逢人便讲述亡妻。在这个世界上,多少健在的夫妻,也很少谈及对方呢。我们纪念地震,讲述灾后重建的成绩,追寻抗震精神,这都很好。但是,我们也要知道,那些真正在地震失去亲人的人,他们要靠自己来面对伤痛。社会可以帮助他们,这是在他们需要的时候,更多的时候,我们更需要的是尊重他们。或许他们再也不能像原先一样生活,但是能够过上他们喜欢的普通人生活,也足以让我们欣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