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时候七八岁时还懵懂不知,日夜从村边流过的那条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。每到夏天,气候干热,太阳明晃晃挂在头顶,河边的红胶泥被晒出龟背般的花纹,纹里偶尔快速跑过不知名的小昆虫,像是跑慢了要烫脚的样子。

　　河床上常有河水涨跌留下的一些水洼,水是热的,中间有齐腰那么深,齐腰深的水,游着才能浮起来。我们于是乱扑腾,居然都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狗刨,手脚并用不断拍水蹬水、看着很忙乎却没啥速度的那种,头仰得高高,呛一次水,鼻腔喉咙冒烟一般。

　　两个夏天过去后,就从狗刨练到仰泳了。仰泳有个不吉利的俗名唤作“死人水”,管它!反正又不是真死。大家比谁能一动不动躺在水面、谁的“死相”足,其时四周突然沉寂,我静静地屏住呼吸,耳畔仅有黄河流过的水声,正上方天湛蓝,少有白云飘过——躺着看白云和站着不同,仿佛做梦,自己也飘着了,想和兔子玩,云就是兔子；想骑马,云就是马；如果恰好饿肚子了,云就是一堆一堆永远吃不尽的大馒头……

　　击碎我们美梦的是各自的母亲。记得有天下午,正躺在温热的水中,我忽然听到母亲扯着满是惊恐、撕裂一般的嗓门喊我小名。我们几人慌忙穿了裤头,四散逃走,半天不敢着家,可想而知晚上是什么光景。

　　母亲们识别耍水,有一套家传的秘方,就是叫你伸出胳膊,然后她挠一下,如果出了白印儿,必“耍水”无疑,接着,我们的白印儿会变成“红印儿”。耍水的诱惑之强根本不是红印儿能阻挡的,每看到河边那一汪水就心痒,于是我们与大人展开了长时间的斗争。其实能猜到,父母总让我们出红印儿,他们也心疼。最后各自妥协半步,在大人的监督下,把耍水的地方改在了水库,由会水的父亲们先把水底踩一遍,看看哪儿不没(音“磨”)人,然后划出那片水域,交由我们来施展。

　　就这样,耍水的波澜壮阔陪伴了我们半个童年和几乎全部少年时期。有了与黄河搏水的基本功,有了与父辈斗智斗勇的基本经验,我们一路长大似乎顺风顺水。

　　直到我工作,每次回家,母亲总不忘叮咛“不要耍水”,可见铭心刻骨之深重。我只能报以会心的微笑。现在,饶你河心漂着两捆钞票,我都不会下水去捡；饶你大人挠出挠不出白印儿,我都主动招供“现在不耍了”。

　　我已经一天比一天尊重规律和服气外力的强大,当初在黄河耍水居然还有今天的幸存,这是偶然的；若常在湍急汹涌、深不可测的险境中游走而不武装自己,最终要溺亡,那是必然的。